潘惠森看家有一鼠

二零零一年，我在新域劇團策劃了第一屆「新劇煉獄計劃」，黃詠詩是數十位競逐者之一。她交給大會的資料，除規定的一份劇本舊作，還附上一篇洋洋數頁紙的文章。舊作平平(那是她讀書時的課堂習作)，文章卻相當精彩，那是她就讀演藝學院時的一段往事，記錄了她和一隻曾被用作「道具」的白老鼠的經歴。

我決定選她進入複選，並建議她把文章轉化成劇本。她做到了，而且很成功，劇本與文章同樣彩，終於被選為最後入選的四個劇目的其中一個，而且是我個人最喜歡的一個。

嚴格來說，《白老鼠靚靚與大配角思思的家庭糾紛》是黃詠詩的第一個舞台劇本。雖是初試啼聲，但已展現出非凡的才華。她巧妙地把一隻被「遺棄」的白老鼠安頓在一個頗有「問題」的家庭，從而深刻地勾勒出家中的母女、姐妹之間的微妙關係，呈現出一個充滿矛盾的現代家庭倫理狀況。白老鼠置身其中，似是一個不速之客，卻在觀眾不知不覺間，成為觀察這個家庭的一條鎖匙。其佈局和編排之漂亮，遠遠出乎我的意料。

這個劇本對我來說無疑是一個驚喜；對黃詠詩來說，也肯定是一個至為重要的代表作。她的優點是善於觀察生活中的細節，再轉化成富於生活質感的戲劇情境。她又掌握了細緻而敏銳的筆觸，台詞精煉獨到，往往有神來之筆。更重要的是，她對筆下的人物存有一份真切的關注，使得她的劇作散發著一股令人感動的情懷。而《白老鼠》正是這種佳作的一個「範本」。

家有一鼠人物 - 媽媽

媽媽
提起白先勇，她會以為是盧海鵬或譚炳文的朋友。

媽媽急起上來，理得廁所是坐廁洞廁或是站廁，都照去無卻，最重要是盡快解脫，在大陸工作了差不多十年，怎樣慘不忍睹的廁所也見識過，算是免疫了；但永遠不會坐在廁板上，因為怕有菌。

四十二歲，前霸業製衣廠東莞副廠長。

小時候的願望是有一段美滿的婚姻。

第一次得獎是小學二年級時得到全級模範生。之後每一年都得全級頭三名，直到小學畢業那年，因家境貧困，迫於無奈到製衣廠工作。直到今天，媽媽仍覺得自己是模範生，雖然她不懂英文。

十八歲那年，因婆婆病重了，媽媽是家中唯一未出嫁的幼女，於是剛烈任性的娃娃便嫁了當時熱烈追求的浪子。十九歲誕下了長女思思，媽媽覺得她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娃娃，雖然她像個柿餅。三年後誕下幼女亞柴，她也愛她，雖然她也像個柿餅。

媽媽的婚姻快樂了五年，痛苦了五年，長胖了的媽媽再也滿足不了追求完美的浪子，在一個停電的晚上，浪子在燭光中走了，留下了兩個稚女，那晚她的一生完結了，想在十七樓縱身跳下，但見在甜夢中熟睡的兩個柿餅，媽媽心軟了，決定待她們大學畢業之後再算。

媽媽在製衣廠努力工作，充分發揮她模範生的天賦，雖然她依然不懂英文。當老闆問她上不上大陸開荒時，她不是沒有猶疑過的，但為了要讓女兒大學畢業，她背城借一。媽媽相信思思和柴都是懂事的女孩。

在大陸的日子，捱得很苦，當中還有性命之虞，有一回在宿舍內於睡夢中給打劫了，匪徒刀刃在前，媽媽腦中只有還沒小學畢業的稚女，幸好匪徒手下留情；那天急忙回家，赫見廚房幾乎燒掉了，稚女還一副怕媽媽責罵的樣子，媽媽心力交瘁地哭了出來，稚女以小學的程度安慰她，媽媽哭笑不得，逐抖擻起來，昂首闊步的去洗面，她依稀記得，她的面巾莫名其妙地在地球上消失了。

那天開始媽媽工廠養了一頭叫心心的惡狗。

製衣廠由零發展到有三百個員工，成了當地首屈一指的大廠，媽媽得到老闆和所有廠長的信任，卻瘦得只剩下九十七磅。今天，前夫雖然說她是他最愛的女人，她一笑置之，因對她來說他已不重要了。

媽媽身在大陸，也常常致電回家，柴的聲音永遠是悅耳的，思思的聲音總帶一點倔強。媽媽總覺得思思遺傳了爸爸的一點浪漫色彩，這女總不停的有鬼主意，道生命、說理想。柴就和悅得多，雖然她平凡一點。

媽媽一直是副廠長，直到金融風暴，她在股票中痛失十多萬，她的老闆就損失了一切，媽媽就這樣失業了。收拾一切，離開了心心，搬回香港。
媽媽發覺，女兒都長得比她高。

失業的日子，難過得很，四百多尺的空間漸漸磨滅副廠長的意志。入了大學的思思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，人事部總管亞柴回家就倒頭大睡，媽媽唯有常回大陸找舊友聯歡，漸漸又長胖起來。

思思的忠告媽媽從不理會，不知從何時開始，她的語氣總令媽媽想起那曾嫌棄她胖的丈夫，直到一天她發現抽煙時手腕突發地酸軟起來，才知道身體已承受不了，醫生嚴厲地告誡她，煙可以照吸，脂一定要脫。

媽媽失去目標，女兒都不再需要她了。

媽媽的願望是，可以時光倒流。